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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兩百零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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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晟的目標非常明確,他去了華胤的大內皇宮。

那兒是他的家,不管天下人怎麽想,也不管他如今到底是什麽身份,那兒從來都是他的家,他就是在那兒長到成年的,哪怕過了十五歲,父親也遲遲不肯放他出宮獨自生活,一直拖拉到他十七歲,才離開了皇宮,離開了家。

所以對元晟而言,那個住了沒幾年的宅子並不是自己的家,他的家在宮裏,在母親甄妃的昭陽宮裏,那才是他的家。

昭陽宮本來是皇後的住處,但是景安帝的皇後早早病逝,之後許多年,皇後的位置一直空著,後來他寵愛上了甄妃,幹脆就讓甄妃住了進去。為了表示不忘舊人,景安帝一直沒有再立後,也沒有動搖過他和皇後所生的長子的太子地位,然而,住進了昭陽宮、又得寵十多年不衰的甄妃,統領六宮粉黛,其地位,已經是皇後了。

有了深厚內功,偷偷溜進宮裏一點都不困難,元晟進了昭陽宮,四處走了一圈,這才發覺,並沒有人住在昭陽宮裏。

很多年後,他才知曉,雖然被立為皇後,妹妹縈玉卻一直住在挹翠園,那是景安帝最為喜愛的小巧園林式建築。昭陽宮則始終空著。直至妹妹過世,琬妃才搬進來。

沒有新主人,這對元晟而言,真是個極大的便利條件,那一天,他在空曠的昭陽宮裏四處逡巡,人雖不在了,東西卻全都沒挪走,於是元晟就扮成游魂,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。盡管閉著眼睛都能走個通透,但這宮殿裏,每一個房間、每一個角落、每一件物品,他仍然又細細地看了一遍,甚至伸手去摩挲,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好像是在做描畫的工作,他要把這裏的一切描畫進自己的內心裏,以便在今後無法回來的日子裏,像牛羊反芻般細思默想,然後,永不忘記。

最後,他終於來到宮殿後面的花苑,來到那棵梨樹下。

甄妃非常喜歡這梨樹,因為每年它的花都開得極為繁盛,甄妃喜歡瑩白的梨花,她喜歡一切素淡動人的東西,這讓當年小小的元晟也覺得,這棵梨樹有一種靜思的美。

又是暮春時節,雪白的梨花開了滿樹,晚風一起,嬌柔的花兒紛紛揚揚飄灑,在斜陽下滿天滿地飛舞……

然後,元晟回過頭來,就看見了妹妹縈玉。

那個瞬間,無論對誰而言,都是仿佛做夢一般的情景:他們兄妹在梨樹下相遇,時光荏苒,世事變遷,但他們還能共聚在母親最喜歡的這株梨樹下……

妹妹變了,這是元晟的第一印象。

她的穿戴,已經不是公主時候的樣子,變得更奢華、更富麗,她的臉上塗著厚厚的宮粉,這讓元晟詫異:從前他沒有見過妹妹化這麽濃的妝,縈玉不是一向就討厭抹太多的粉、擦太紅的胭脂麽?她說上這麽濃的妝簡直像戴著個面具,傻透了自己又有哪裏不好看?為什麽要戴面具遮住臉孔?這分明是宮裏的老女人們才會幹的蠢事兒……

可是她現在,卻戴上了這面具。

而且她胖了,身材雖然還未走樣,但早已不覆當年少女時代,那種纖細柔弱的單薄姿態,豐滿妖嬈的身軀明確顯示,她已經是個婦人了,她已經和異性有過恩愛、生下孩子來了。

元晟目瞪口呆地望著妹妹

縈玉的臉上,同樣也呈現出極度驚異的表情,她也沒想到傍晚,在故去母親的宮殿散心,卻撞見了失蹤已久的哥哥。

一時間,兩個人,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。

打破這夢境的,是一個幼兒的牙牙自語。

片刻楞神後,元晟終於看見,在妹妹的腳下,有一個豆丁大點的孩子。那孩子胖乎乎的,不會說話剛會走,他咿咿呀呀叫著,揮舞著小手,跌跌撞撞地繞在縈玉的腿邊。

見元晟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,縈玉伸過手把孩子抱起來。

“縈玉,這孩子……”元晟忍不住問。

“他是宗玚。”縈玉躲閃著他的目光。

宗玚

元晟的心,一下子劇痛起來

那麽,這孩子是宗恪的兒子了他是那個狄虜的孩子

“……玚兒,”縈玉小聲哄著孩子,“見過舅舅沒?這是舅舅……”

“胡說什麽?我可不是狄虜的舅舅”元晟血往上撞,他厲聲打斷了妹妹的話,“我沒那個福分”

縈玉的臉孔,霎時變得雪白

比梨花還白。

她緊緊抱著孩子,站在那兒,渾身發抖。

元晟的話一出口,他立時覺得,就好像有一條巨大的黑暗的鴻溝,橫陳在自己和妹妹面前

很多年之後,每當他想到此事,元晟都會深深悔恨,他那時候還年輕,二十出頭,也沒做過父親。

他不知道那句話,對妹妹造成了多大的傷害。

但那時他卻來不及後悔,話音未落,一條白色的影子就從院門飄進來,元晟只覺得一陣疾風惡狠狠逼過來

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,他擡手回擊,掌力一相碰,倆人都不由退後了一步

元晟心旌一蕩,剛才那一下沖擊力強勁無比,來人很明顯是個高手

定下身形,再仔細看,面前站著一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男子。

此人身材修長,一襲白袍,皮膚微有點黑,雖然十分瘦削,面部線條卻柔美得過分,這柔美破壞了整體冷峻的感覺,使這男人的五官看上去,甚至不夠端正了。他的雙眼十分明亮,簡直亮得出了格,直叫人心生不安。

他那身袍子,就是家常的素白色,毫無紋飾,然而元晟一見此人,耳畔轟然一聲

他認出了這個人

見他神色劇變,那人冷笑一聲,雙目一張,精光四射:“這就想走了?”

還未等元晟答,那人兩三步到近前,掌中呼呼帶風

不過三兩招,元晟心中的驚異就達到了頂點:這個人……這個人使的是白家的功夫

那是和他一模一樣的功夫,和他一樣,和白吉一樣,和白清白颯一樣……毫無差別。

但是再過十多招,元晟就感覺有些吃力了,此人功力明顯比他更高,他有點慌神: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?白吉不是說超過他的只有一成半麽?天下居然也有白吉那個變態算不到的事情

眼前這家夥,竟偏偏就在這一成半裏

不多時,四下裏又奔進來很多人,他們開始圍攻元晟。這下元晟可真覺得吃不消了,對付那一個人都得讓他付出全力,陡然增加了一堆幫手,這讓他如何抵擋?

莫非他今日要死在這昭陽宮裏?

他要死在母親死去的地方了……

就在千鈞一發之際,元晟忽然聽見一聲尖叫:“住手”

那是他妹妹縈玉的聲音,她一叫,所有人都停了下來,包括那個白袍男人。

元晟正在疑惑為何對方停下,等他順著對方的目光望過去,元晟也呆了

只見縈玉將那個孩子高高舉起,她的一只手,牢牢掐在孩子的脖頸上

“……讓他走。”縈玉咬著牙,一字一頓地說。

沒有人做聲,也沒人動。

“我數一、二……”

她的話還沒說完,白袍男人冷著臉做了個手勢,所有人,退後兩步。

再顧不得別的,元晟躍上屋去,三兩下就奔出數丈遠

等他停下,駐足回望,卻沒有追兵跟來,元晟不敢停留,飛快離開了皇宮。

這是多麽荒謬的事情元晟想,他竟然和那個宗恪師出同門

不管宗恪是找誰學的功夫,有一點毋庸置疑,他身上白家的功夫非常純正,那絕不是偷學來的,那一定是白家的人仔細教導的結果,而且還是高手的教導。

更糟糕的是,宗恪的功力遠勝於他,哪怕只開頭那一掌,元晟就已經明白這個事實了。

幾天之後,元晟回到了青州白氏山莊。

他這趟出門,就只遇到了一個敵手,可這已經足夠讓元晟驚懼的了,他將經過告訴了白吉,並且對白吉說,想再在白氏山莊呆半年,他現在,已經深知自己與對方的差距了。

如果連狄虜的君王、那個宗恪都能在三十招之內贏了他,那他元晟,還奢談什麽覆國報仇?

自那之後,元晟練功更勤,更用心,之前他其實並不情願,他是被白吉抓來的,練功也是應付了事,他對習武沒興趣,他的興趣是覆國。

可是現在他明白了,至少得把功夫練到足夠打倒宗恪,否則,就他個人而言,永遠無法在對方面前擡起頭來。

至於宗恪怎麽竟學到了白家的功夫,元晟沒能從白吉那裏打聽到端倪,事實上當元晟告訴他的時候,白吉甚至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訝,他只是說,看,這下知道天外有天了吧?

白吉有事情隱瞞著他,元晟想,不過那大概和他無關,是白家的事兒,他並不想打聽。

他自己也有無法告人的事情,例如,縈玉那時候的眼神……

這麽多年過去了,一想起那天的情景,元晟依然覺得歷歷在目:如血殘陽裏,妹妹高高舉著那個孩子,橙紅色的光照在她的臉上,她揚起美麗的額,她的眼神那麽決絕,又瘋狂、又淒美。她那姿態,遠遠望去就像一尊雕像。她一只手抓著孩子的背心,另一只手,白皙的手指已經深深掐入孩子的脖頸……

元晟都還記得,那孩子依然手舞足蹈著,咿咿呀呀地叫,他全然不懂母親為什麽把他舉得那麽高,他想用小手掌去摸母親的臉,他甚至咧開了小嘴,咯咯笑起來,他以為母親在和他嬉戲,那張小臉天真無邪。

隨著時間流逝,這段回憶就如同黑暗中的光斑,又好像被美術館射燈罩住的巨大油畫的一個角。除去這一角以外,其餘整幅畫面都黯淡得看不清,融入黑暗之中。

很多年之後,元晟漸漸有了個沖動,他想拿一切去換,換那天昭陽宮的寧靜,那天自己要是沒去就好了,那天自己不該去皇宮的。

如果不去的話,就不會見到那張臉了吧?那張胖乎乎的可愛小臉,從此以後便烙印進元晟的心,在無數個夜裏讓他輾轉反側、坐臥難寧。

他沒有孩子,有也權當是沒有了,他沒做過父親,但年過而立的元晟終於明白了,自己在那天到底毀滅掉了什麽。

然後他就覺得,無論自己用多麽虔誠的心來懺悔,也無法贖幹凈這份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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